戏中脊

——《戏台》观后散记

        傅友君

昨晚，二女儿傅慧开车带我和妻子一起到双清水街长江影视城看了场陈佩斯精心导演的电影《戏台》，感受颇深。

     《戏台》的杀青日，陈佩斯在片场低头抹泪，那泪痕无声滑落，沉甸甸地压在眉梢皱纹里。待电影初剪完成，他又一次无法自抑地悲恸失声。这位一生以笑声行走人间的大师，用十年打磨《戏台》这部他所谓的“高级喜剧”——当乱世铁蹄踏碎精致戏台，唯有风骨与荒诞在锣鼓声中倔强挺立，最终倒映出每个时代逼近的沉重阴影。

初冬北平的清晨，寒风凛冽如刀，德祥大戏院门口早已排起长龙。人们蜷缩着身子，眼睛却灼灼发亮，只为金啸天那一句唱腔而来。侯班主仍记得那份喧闹中的自豪——五庆班的金字招牌，曾如骄阳悬于京城戏迷心头。但洪大帅的军靴踏碎了这光景。他握着黝黑枪管闯入后台，抓起象征梨园祖脉的娃娃信手摆弄，执起翎子胡乱挥舞，戏班旗帜被他随意卷起如普通布幡。这不像垂青，倒像一场粗野的劫掠。当这位新晋军阀认定送包子的大嗓儿才是“真名角”，并强令其扮演霸王之时，侯喜亭的腰身瞬间塌陷了，脊梁几乎被无形重力压碎。他嘴角勉强挤出谄笑，指关节却惨白得发青。

洪大帅闯进后台，粗鄙举止撕裂了戏班维系多年的尊严。他手捧象征梨园祖脉的娃娃，却视如寻常孩童玩物，抓起翎子信手挥舞，戏班旗帜被随意卷起如普通布幡。这不像垂青，倒像一场赤裸裸的劫掠。当这位新晋军阀认定送包子的大嗓儿才是“真名角”，并强令其扮演霸王之时，侯喜亭的腰身瞬间塌陷了，脊梁几乎被无形重力压碎。他嘴角勉强挤出谄笑，指关节却惨白得发青。

舞台之下，大嗓儿粉墨登场，霸王被他演绎得踉跄滑稽。洪大帅看得兴起，拍案大笑。岂料待到项羽自刎乌江时，大帅勃然变色，拔枪厉喝：“谁让他死的？”枪口的寒光如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裂了所有幻想。他勒令改写结局，让刘邦上吊而亡。“戏比天大”的古老训诫，在强权的枪炮面前脆弱如纸，不堪一击。

后台骤然陷入死寂。侯班主双膝跪拜在祖师爷牌位前，额头触地，汗珠沿着脸颊滑下，砸在冰冷地面无声爆裂开来。凤小桐妆容下的脸皱成一团，神情痛苦：那油彩涂抹之下，破碎的究竟是戏文，还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灵魂？众人弯腰哀恳，只为求凤小桐改戏——那深弯的腰脊，皆是将存活置于风骨之前的屈辱姿态。

然而历史的车轮碾过卑微生灵，命运却偏偏于最绝望处为风骨留出一线缝隙。浓妆厚彩包裹下的金啸天，自鸦片烟雾中挣扎起身，烟瘾如毒蛇噬骨，然锣音一响，他的眼神竟陡然清亮锋利起来。于后台深处，他直面黑洞洞的枪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戏，一字不能改！”彼时，枪杆子横在脖间，凤小桐目睹大嗓儿身披霸王戎装，荒腔走板地胡唱乱吼，他撕心裂肺地诘问：“那还能叫戏么？”这声泣血的呐喊，穿透了空洞的喧嚣，刺向艺术被亵渎的本质。

最终，枪弹如密雨落下，戏楼在震颤呻吟。遭遇巨大羞辱之后，金啸天的楚霸王终于从浓雾深处走向台前，甫一亮相，凤小桐眼中霎时迸发出光芒。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台上之人腔调依旧稳如磐石，身段依然流畅从容；戏班上下众人簇拥台侧，无一人退缩逃遁，共同在火光硝烟中将戏文唱至终了。侯班主和吴经理各自默默抱起箱子，紧紧护住箱内视若生命的戏服行头。真正的坚守并非暴烈的张扬，而是弯腰屈膝之际，拼尽全力护住怀中那簇微弱的火焰——纵然火苗被扑灭只在一瞬，他们却以血肉之躯为它竖起最后一道屏障。

戏台之上，乱世如筛，无情筛落浮泛的苟且同流。戏台下，风骨终在卑躬屈膝之下顽强挺立。徐明礼教化经年的空洞辞藻，六姨太暗藏心机的眉眼计算，皆在枪炮声中随风消散。唯有五庆班众人那尚存一丝体温的坚持，被历史铭记，如暗夜旷野中倔强亮起的微火。

戏台不大，却是整个世界的缩影。侯喜亭的躬身，如同我们每个人迫不得已的折腰，生存的重担压弯了多少人的脊柱？然而，真正的风骨不在于永不弯曲，而在于每一次沉重俯首之际，仍能以燃烧的心脏护住体内那一点不灭的尊严之火。

走出影院，眼前恍若仍是陈佩斯立于海报中央，拱手作揖“谢谢您来捧场”那谦卑又倔强的身影。他沉寂三十载，以《戏台》所偿还的，不仅是一张电影票的旧债，更是对一条始终未肯弯曲的脊骨的鲜活证明。这风骨并非英雄壮阔史诗，而是无数蜷缩于角落的无名者，默默擦拭手中器具，无声守护着灵魂深处一尘不染的方寸净土——譬如那颤巍巍的老匠人，以枯槁之手将濒危手艺的余温传递给后人；譬如那写作者，宁舍千金也不许资本改窜文字里的魂魄；譬如那老演员，于数字台词泛滥的片场固执地熟背每一句白纸黑字。

台前荒唐如戏，幕后风骨成碑。这人间舞台，到底是乱哄哄的荒诞闹剧，还是静默无声的传奇？答案不在落幕的戏台上，而藏在每个捧着自己微弱火种的人身上——我们俯身低首，只为让那光穿越黑暗的时间更长一些。因为时间只会记住那些固执的脊梁，而风骨本身从来不说话，它只在无声处，将历史的荒诞震得嗡嗡作响。

2025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