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褪去最后的鸦青色,檐角悬着的启明星仍在与残夜呢喃,镰刀与青石板磕碰的清响已在院中荡开涟漪。妻子将茶瓶里温好的清水倒入茶杯,雾气在她靛蓝的裤子上洇出水痕,向后宅走去的脚步惊醒了蜷在柴垛旁的狸花猫。晨光正从水泥路边缘淌下来,给路上的镀了层湿润的银釉。
宅地上沉睡的油菜田忽然在视野里舒展,宛如被仙人抖开的鎏金缎。鼓胀的茎秆仿佛掐一把就能渗出绿汁,籽荚低垂如诵经的僧侣,风掠过时便摇响满枝青铜古钱。顺着叶脉滚落的露珠跌进袖口,在晨光里溅起细碎的银芒。我俯身闯入这片金色波涛,左手擒住翻涌的浪头,右腕轻转,镰刀游走如新月,咔嗒声里,土地褪去最后一层金色襁褓,裸露出赭褐的胸膛。
三趟为一个轮回。第一趟割下的菜杆还沾着残夜寒气,第二趟便沾了袖口温热的汗,第三趟时晨曦正好漫过东边栅栏。回头望去,身后躺着一排排整齐的茬口,如同土地新梳的头发。妻子总在我转身捆扎时弯腰,布鞋陷进新翻的泥土,臂弯里的油菜越抱越高,遮住了她鬓角初生的白发。
水泥路上蓝白条纹的塑料布哗哗作响,那是二十年前新房封顶时余下的边角料,皱褶里还蜷缩着当年鞭炮的红纸屑。她蹲踞的姿态像枚生了锈的铜秤砣,五指簸动菜籽的韵律与往昔筛麦粒时如出一辙。晨光攀着褪色的蓝布衫向上蜿蜒,每根菜杆尖端都挑起一粒游动的金粉,惊得偷食的麻雀忽而扑棱棱飞远。
某个捶腰抬首的瞬间,她的目光穿过起伏的菜垛与我相接。搪瓷水壶突然在初夏的风里晃成银铃,凝在壶壁的水珠坠落成串,恰似四十八年前晾晒嫁衣时,从云锦上抖落的那些碎钻。
此刻我们隔着四十多载春秋对望——她扬手时坠落的晨光碎片,仍在记忆的玻璃上折射出1979年的麦浪。那些从蓝布袖口簌簌跌落的流萤,此刻化作金箔,正粘在我们布满裂痕的掌纹里。
镰刀在正午的麦芒上淬火,油菜籽的辛辣混着温热的土腥,在田垄间蒸腾成淡青的雾霭。我的旧皮鞋陷进发烫的泥沼,每道褶皱都裹挟着熟透的夏天;妻子的裤子兜着漏网的菜荚,像兜着整个惊蛰时节无处安放的秘密。当最后一镰划破凝滞的空气,碎金般的翅影忽而掠过晒场,麻雀群撞碎在商品楼的玻璃幕墙,散作漫天游荡的银梭。
最后一捆油菜跌入塑料布时,太阳正将我们铸成青铜鼎里的祭品。灼浪在睫毛上结晶,沥青在柏油路上喘息,蝉蜕在苦楝树上迸裂。妻子鬓角的汗珠滚过晒斑,在裤子前襟洇出一小片1980年代的梅雨季。
塑料布上的油菜垛在正午疯长,渐渐膨大成鎏金的山脉。楼房墙上那个褪色的"豐"字突然鲜活起来,每一笔锋都迸出新榨菜油的琥珀光。妻子蹲踞的身影正在折叠光阴——草绳在她掌心游走如青铜尺,当第八个结扣咬住暑气时,她突然说:"榨油机转起来那天,给琼儿寄两瓮吧?"
鸽哨划破凝固的晴空,羽音坠进菜茬地的裂缝。三十年前的月色突然漫过脚背:母亲佝偻的脊椎在麦浪里起伏,银镰收割的何止是浆果与晨露?那些被草绳捆扎的何止是秸秆,分明是整个田园的呼吸与心跳。此刻穿堂风掠过新垛,恍惚间两个时代的影子在塑料布上重叠,油香从裂开的籽荚里涌出,化作月光与阳光交织的河。(傅友君/文)
支付宝转账赞助
支付宝扫一扫赞助
微信转账赞助
微信扫一扫赞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