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跳伞（散文）
 
伞降地面动作训练是下到老兵连以后才开始进行的，而在新兵连训练的内容多是队列和轻武器射击。伞训强度很大，一天训练下来，身上的内衣全都湿透。从新兵连下到老兵连已经4个多月，甩掉棉衣的战士穿着绒衣绒裤在练跳平台和离机训练时可以用身轻如燕来形容。初春的鄂西北，丘岭上的庄稼已经翠绿，辛辣的石蒜长在荒坡上，训练的间隙拔下一株嚼在嘴里咂出满嘴的蒜味。自从下到老兵连，我们一天也没有停止伞降地面动作训练，我们脱去绒衣裤，只穿着单军装训练，一眨眼，田间的油菜花绽放了。这个时候，正是部队跳伞的大好时节。经历了“三肿三消”的我，爬到双人床上睡觉已经不需要别人的帮助。连队的一次夜间紧急集合，我把被子一卷，背包带三缠两绕，几乎是和老兵动作一样快，连长点名时我已经是在队列里答到了。班长对我说，操，你小子一定会成为战斗班里的训练尖子。等试跳伞时，你第一个报名。
我不知道中国人民解放军自从有了伞兵这支劲旅后，第一个登机跳伞的人是谁？这第一个跳伞的人应该是中国伞兵部队的“伞神”。那么，“伞神”才是空降兵部队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不敢妄吹我是我们这一批兵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在我的人生经历中，我可以自豪地炫耀我的第一次跳伞则是我“吃螃蟹”的经历，让我至今都难以忘怀。
在参观“黄继光纪念馆”，接受革命传统教育时，我第一眼看到的是毛泽东亲切接见黄妈妈的巨幅照片。在英雄精神的鼓舞下，我们这些下到老兵连里的新兵蛋子开始了超体能、高强度的伞降训练。练离机，跳着陆，不仅要求你动作标准，还要你动作一步到位，达不到标准要求，就得一次次地反复练习，直到在一起训练的新兵看到你的动作为你欢快地鼓掌为止。最初走上高高的平台时，我心里不仅打憷，两也有些微微颤抖，一天下来，双脚痛了；一个星期下来，两腿肿了；一个月下来，脚不疼了，腿不肿了，可刚刚过了腿脚肿胀期，疼痛又接踵而至，但这次来得快，消的也快。如此反复地疼痛，强健了我的筋骨，磨炼了我的意志，等我双腿的肌肉按上去不再软绵的时候，手抚摸上去皮肤下的肌肉就有了河床上裸露的泥块的感觉。班长说，可以试跳伞了。试跳伞是营团组织的新兵观摩跳伞，也叫示范跳伞。是新兵下到老兵连以后的第一次跳伞，但这次跳伞并不是下连的新兵都有跳伞机会。连里在挑人选时，那一定是地面技术好，伞训教员认为心理素质过关的人。试跳伞时新兵与老兵混合编队，老兵排前，新兵在后，有一种老鹰领着绉鹰练翅的阵势。当然，这样的跳伞对于老兵习以为常，而对于还没有高空跳伞经验的新兵来说，盼望已久，心情有说不出的激动和兴奋，觉得跳伞是那样的神秘且刺激。刚下连的新兵几十个，谁可以参加第一次试跳伞？伞降地面动作过硬的人才有机会被选中，还要看决心如何？我知道自己一向胆小，小时候想偷吃邻居家的石榴，连翻一人高的墙头都不敢；上树摘柿子看到别人搂着粗大的树干，手脚像是粘上去一样，如尺蠼一般地往上拱，而我被人扶到树上，搂着树丫不敢动弹。而跳伞要钻进云彩眼里，还要纵身一跳，得有胆量才行。虽然我也经过了几个月的伞降动作训练，掌握了一系列的跳伞动作要领，可要我陡然爬上高空，钻进万里云天去跳伞，我没有勇气。当然，我的胆小来自于老兵私下里说的笑话。我曾听一个老兵说，他当新兵时怕跳伞，当他背起伞包一脚踏上机门时，一股强大的风吹得他又退了回去。后来他还是跳了下来，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跳下飞机的。第二天觉得腚蛋子痛，问班长是咋回事嘛，班长笑了说，没事，是你动作掌握不好跳伞时屁股撞在机门上了。有一名老兵告诉他，胆小的兵都是被放伞员用脚踹下飞机的。我担心自己不敢跳，又怕被踹下飞机，因此，我更害怕了。连队组织新兵进行试跳伞前，首先开展了革命英雄主义教育，进行了鼓动宣传，把新兵的劲头鼓得足足的，而连队饭堂里的小黑板上贴满了新兵的决心书。“宁肯前进一步死，决不后退半步生”！“宁为革命跳万丈，决不怕死留机舱”等豪言壮语，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慷慨和果敢。在上个世纪政治挂帅的语境下，衍生出这样的口号也不足为奇。班长催我说，写决心书啊。我点头道，写。当和我一起下连的新兵们一个个鱼贯而入把决心书送到连部的时候，班长催我说，你还写个卵子啊，表个决心比下个崽还难啊！班长有些不耐烦了，说话有些个刺耳。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最后一个送决心书的兵，但我从连部里出来的时候，却再没发现有新兵去连部。下午，连队前两个小时训练，后一个小时进行试跳伞之前的动员，连长将在动员会上宣布试跳伞人员名单。会上，连长表扬了那个为了试跳伞咬破手指写血书的人，我的心灵里第一次受到强烈震撼。为参加一次试跳伞，居然有人写了血书。现在想来，这应该是军人的血性吧。有血性的军人就应该在重大任务面前敢于牺牲，勇于担当！
新兵试跳伞的人员名单里没有我。被点名参加试跳伞的新兵脸上写满了骄傲和得意，我们没有点到名的新兵则一脸的羡慕和忧郁，坐在会场里的我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如果我不能参加这次试跳伞，同年度的兵会如何看我，班长该怎样对待我，排长又如何评价我？我羡慕被选上的新兵从此有了良好的军旅开端，而我心情忧郁，怕被别人小瞧了，背后说我是胆小鬼。想到这里，泪水涌出了眼眶。连长在台上说了什么我不知道，等大家都拍手鼓掌的时候，我突然抽泣起来。当大家都在寻找哭声的时候，也不知道我哪来的勇气，突然站起来报告说，连长，我要参加试跳伞！
话音未落，连队新老兵加在一起百十号人，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好像我是外星人突然而至。
连长两手往下压了压说，你先坐下。接着他又说道，积极要求参加试跳伞，精神很可贵，名单刚宣读，以后跳伞的机会多了。为了稳定我的情绪，晚饭过后，班长找我谈心，说，你以为当众提出要求就会被批准？当初想让你放第一炮，结果是你最后一个递交的决心书。听好了，放老实些，别再给班里丢脸！我的要求不仅没有被批准，还让班长剋了一顿，心里更是委屈。班长见我沉默不语，问我还有什么想法？我说，我要参加这次试跳伞。班长说，就你这素质，还想参加试跳伞？我不管你想通没有，明天随部队一起去空降场观看试跳伞。熄灯号响了，我在床上睡不着，翻了一会儿烙饼，我就悄悄起床来到连部。连长还没有休息，听到我喊报告，连长让我进来。连长问，都熄灯了，怎么还不休息？我低着头小声说，连长，让我试跳伞吧。连长见我磨蹭着不走，他说，这样吧，你只能是一个预备人选。如果明天有谁身体原因不能登机，你被及时补充上去。
重新回到宿舍，轻手轻脚上床，我多么盼望明天连队会通知我参加试跳伞。可是，天还未亮，连队提前起床，结果没有谁因为身体不舒服而被刷下来，我不得不随大部队去空降场观看试跳伞。
观摩跳伞的那天，对于我们来说，毕竟是第一次看跳伞，觉得就像是过盛大节日一样，我们心里都洋溢着喜悦和自豪，虽然不是人人都去跳伞，但我们今后有的是跳伞任务。这天，连队提前开早饭，拉我们去空降场的小“嘎斯”车，蒙上绿色的顶篷，等在团里的训练场上，我们统一登车。
第一次到空降场，车上的新兵显得特别兴奋，一个个就像早起的山雀子，叽叽喳喳的。当车子经过机场附近时，老兵说，等跳伞时我们全团官兵都要进驻机场，进入实质性的跳伞训练。我们多是农村兵，没有去过机场，也没有近距离地看真的飞机。机场和飞机对于我们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似乎还有一种神秘感。新兵们顺着老兵手指的方向看去，远远地只看到隐隐的机场塔台，空阔的机场上怎么没有飞机呢？这个时候，我想起新兵训练时新兵班长说，我们国家穷，只有3架运5飞机供伞兵使用。他还说，其中一架是他河南老乡豫剧演员常香玉捐赠的。他话音一落，当时我就瞪大了眼睛，在心里问道，不会吧，这么大一个国家才3架跳伞用的飞机？我不相信。等我们在空降场看到飞机在空中盘旋的时候，我还特意留心里数了数，就两架飞机，一架也不多。我在心里说，新兵班长说的不错。后来伞兵进驻机场大规模跳伞时，10架飞机不止，我这才彻底否定了新兵班长我们国家只有3架运5飞机的说法。
没有乘坐飞机的经验，更没有跳伞的经历，当第一架飞机在空降场上空盘旋的时候，我们这些新兵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往天上看。伞降场上空飞机在盘旋，当我们两眼紧盯着飞机仔细看的时候，这时才真正感觉自己的眼睛居然不够用了。第一架飞机直直地穿过空降场，我突然看见一名伞兵从飞机上跳出来，接着是一个，又一个，接二连三地有人从飞机上往外跳。霎那间，天空中绽放着一朵朵伞花，犹如一团团白云在悠悠飘荡，朝着陆场的方向飘移。正当我们惊呼的时刻，第二架飞机又撒下了一朵朵好看的伞花。我们离着陆场很近，有经验的老兵，他们凭感觉判断离地面还有一米多高时，就开始夹紧两腿，双脚并拢，做好着陆的准备。我惊奇地发现，老兵们在着陆的那一刻，姿势是那样优美，好像富有弹性的弹簧一样，只听重物落地般地“砰”的一声，脚下的沙子一溅，尘土纷扬了一下，他们稳稳地站在事先用“T”形布设置的着陆中心，尔后神情自如地收伞。而第一次试跳伞的新兵，他们远离着陆点，而着陆的姿势多种多样，有的来个屁股墩，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没有反应；有的来个嘴啃泥，趴在地上，尔后是笨拙地爬起，伞衣被风兜起来，半天收不拢，还是老兵跑来帮他们把伞收好，塞进伞包。但不管以怎样的姿势着陆，他们都像凯旋归来的勇士一样，脸上挂着微笑和自豪。而此时，我们这些坐在地上看跳伞的新兵也为他们的安全着陆而感到兴奋和骄傲。
新兵的第一次荣誉感来自试跳伞，而真正的伞兵生活就是从参加第一次试跳伞和观摩试跳伞开始。试跳伞，第一次背上伞包的新兵，已经越来越像伞兵的样子了，他们以云为梯，借风为翅，登上蓝天，抒写自豪；试跳伞，第一次乘坐飞机，银鹰翱翔我心飞翔，理想与蓝天齐高；试跳伞往往要比同年度兵多一次跳伞，多一次骄傲，多一次自豪，多一份荣誉。当我成为一名老兵的时候，先前新兵的感官刺激随着跳伞次数的增加，已经化作了伞兵果敢行动和血性豪气，如果一年不跳上10好几次伞，似乎这个伞兵就白当了。跳伞锻炼了我的胆量，也给了我智慧。记得那一年跳伞，有一个新兵在空中犯迷糊，主伞开后操作不当，眼看着向我撞来，我大声喊着，紧急转向！这时，对空广播喊道：2号跳伞员、8号跳伞员，注意安全，防止两伞重叠！话音未落，只听“嘭”地一声，两伞扭在了一起。
地面救护车呼啸着朝我俩坠落的方向疾驶而来，做好对这次事故救援的准备。而地面救护分队已提前在地面铺好的气垫床，防止酿成惨剧。那个时候我已经是名老兵了，有着近百次的跳伞经验。我临危不惧，从容应对。就在两具伞扭在一起呈直线下降之势，我从腰间拔出伞刀，割断了我主伞的伞绳，快速打开备份伞。我的备份伞在瞬间打开的一刻，我听到地面响起了欢呼声和掌声……
伞兵故事多，伞兵的故事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抺不去的记忆，因为这些故事是我的人生经历。
如今的伞兵部队已今非昔比，伞兵的装备也优质精良，训练模式也有更新，但对于没有跳伞经验的新兵起着示范作用的试跳伞将成为伞兵部队的传统，永远都不会丢弃。
离开伞兵部队多年了，一直怀念在连队训练和在机场跳伞的那些日子，如果有机会再回到伞兵部队的话，如果祖国和人民需要我再重整战袍，我这名老兵仍不失军人的勇敢与担当，满怀对党和祖国的无限忠诚，气宇轩昂地登上战机，精神饱满地背起伞包，为了祖国的和平与安宁，和年轻的伞兵们一起飞翔在祖国的万里蓝天，化作一把倚天长剑，敢于挽弓射天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