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房记
一弯新月悄然无声地西沉下去了,田野、村庄重又被浓重的夜幕所笼罩。夜,万籁俱寂。庄外野沟里如鼓的蛙鸣,已偃旗息鼓;庄内翻墙上房觅食、嬉戏的夜猫子也吃饱喝足,入眠了。唯有那一树树雪白的槐花,在清新湿润的空气中,毫无倦意地让浓郁的槐香乘着徐徐的小南风四散飘溢······
就在这更深人静的时候,前宅的小英娘“吱咛”一声对上门、上好锁,背起用旧床单包裹着的两条烟、一箱酒和一箱娃哈哈,做贼似的溜出家,借着夜色的掩护向住在后宅的大爪子家摸去。
一个庄上的前后宅,路程不算远,也就五六分钟的光景,小英娘磕磕绊绊地摸到了大爪子家门口。轻轻敲了几下门,大爪子醒了。黑暗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好一会儿,灯拉亮。大爪子没问谁,他习惯了夜间的敲门声,他知道这是又有好事送上门来啦。开了门,小英娘进屋放下东西。大爪子瞥了一眼小英娘送来的不上档次的烟酒,脸上明显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说:“东西你还拿回去吧,不瞒你说,我家里不少这。”小英娘看出大爪子嫌东西不值钱,便急忙说:“老弟,你别嫌东西少,我这不是盖房子盖急了吗,手头紧;又叫城管扒一回,又得多花两万多。你费费心,招呼着,别叫城管来找俺的事了,房子盖好后,我忘不了你的情,以后我人情后补。”听出小英娘画大饼,指个兔子让自己撵,大抓子便开门见山地说:“咱庄七八份盖房子的,城管为啥专门扒你家的?跟你说实话,他们那几家盖房子前,都夜里来俺家给我送上好烟好酒,还掂上三几千块钱。”本来自家的房子垒好一层,刚上齐楼板,城管就开着挖掘机专门来扒她家的房子,小英娘就怀疑是大爪子搞的鬼,这会又听他贼不打自招的点明了扒自家房子的原因,望着近在咫尺的大爪子,小英娘恨不能咬他几口才解恨,但她不敢得罪他,只得捏着鼻子吃棵葱,为了自家的房子能顺顺当当盖起来,不但要忍,还得巴结他。听大爪子把要钱的话撂出来了,小英娘只得表态道:“老弟你放心吧,我最近这几天就想办法给你借去,借着就给你送来。”大爪子说:“管,你也给三千吧。”小英娘听闻吓了一跳,慌忙问道:“两千块钱还不行吗?”
现在农村对村民自建房这方面,控制得很严格,要想盖房子就要到镇主管部门批来准建证。可是,一般农户上哪有办法弄来准建证。尤其是被划为拆迁区的行政村,镇里一刀切地不准村民再建房。小英娘所在的自然庄,正处于拆迁区内。因此,庄里的农户为了盖房子娶媳妇,只得先斩后奏偷着盖,反正城管又不能天天来庄上看着你。如果本庄没人举报,房子盖好也就盖好了,到时被城管发现,大不了托人拉拉关系,接下来该怎么做,懂的都懂。可以讲,全庄百分之百的建房户都是这样运作的。但是,偏偏庄上就有这样的人,他早不举报晚不举报,专等你楼房建好一层,一个举报电话打给城管,人家立即性地开着挖掘机,把你的房子连根掘掉。本庄人都知道是大爪于干的缺德事,然而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大爪子在庄上家族势力大,更兼他有一个人送外号“小辣椒”的,骂起人来三天都可以不歇嗓的女人。所以没人敢惹他。大爪子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本名叫丁大,由于他好敲人家的钱,且下手狠,故人送绰号“大爪子”。看过电视剧《水浒传》的人,又送丁大外号“牛二”。自从农村出现村霸一词后,又有人叫丁大为村霸。当然,丁大这几个“雅号”,人们只能偷偷在暗地里叫,倘若有人敢当面叫他,或是他听说谁在背后这样叫他,那你是不想好了。本庄人为了能平平安安把自家的房子盖起来,免受惨重损失,只得花钱消灾,在盖房子动工前,先给大爪子送礼又送钱。小英娘盖房子时,没给大爪子送礼送钱,是因为她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她看人家盖也跟着盖,结果被城管扒了。房子扒了后才幡然醒悟。这也难怪,小英娘男人带着两个儿子在上海工地干木工活,她一个老婆子也没往盖房前先得给大爪子送礼送钱这方面想。
午夜时分,小英娘才从大爪子家回来。走在回家的路上,小英娘时不时用手捂一下被大爪子抓疼的胸部。令她羞愧和气恼的一幕,又浮现在头脑里。当她弯着腰站在大爪子面前说尽好话,求他少要一千块钱时,大爪子就是不松口。忽然,不知是一只飞蚊还是蠓虫飞进了她的眼里,急用手揉了几下,无效果,又忙撩起衣襟去揉。明亮的灯光下,小英娘裸露出的肚皮显得特别白皙。本就是个好色之徒的大爪子,陡然间冲动起来,嬉皮笑脸,而又无所顾忌地把手猛地伸进小英娘怀里,肆意妄为。小英娘惊羞、慌乱地连连后退几步,脸热得发烫。大爪子猥琐地一笑,毫不在意地说:“不就开个玩笑吗,看把你吓的。”小英娘红着脸,惊魂未定地说:“咱姊妹们合不着闹这样的笑话。大爪子淫邪地笑道:“好啦好啦,我不白摸你,少要像一千块钱,上一层楼板时,把两千块钱交给我,我请城管喝。”大爪子用力过猛,小英娘的胸脯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呢。想到身子被男人之外的男人摸了,小英娘即气恼、懊悔又无奈,又感觉对不起自家的老头子。但转而又庆幸,倘若不是自己五十大几了,如果再年轻上十岁二十岁,大爪子绝不可能仅限于,在胸上来那几下动作便悬崖勒马,终止了进一步的要求。唉,真是那样自己也认了,说出去,毕竟自己是主动送上门的。庄里的小芬妈、小兰妈不就是例子吗?想到这里,小英娘领悟到:女人老了也是一件好事。是的,从某方面来讲,女人老了也是一种最有效的自我保护。
回到家的小英娘,一想到天明瓦工们就要来干活了,为了不窝工,又开始清理城管扒的废墟,此前已请人干过五六天了。清除完烂砖碎楼板,又给瓦工们烧了一大锅开水。不知不觉已晨光熹微,直到盖房子的人来,小英娘一整夜也没合眼。看到她两眼熬得通红,腰也累的直不起来了,瓦工头老南关切地说:“老大嫂,你也离六十不远了,身小力薄的,头发也白了一小半了,就别累那么狠了,身体是本钱。”小英娘叹了口气说:“唉,我不干咋弄,撑着把房子盖起来,小儿媳妇娶进门,也算我这辈子的任务完成了,死了也闭眼了。”
给小英娘盖房子的大、小工加一块十三四人,一会你要这,一会他要那,一上午小英娘没站那闲片刻,疲劳过度,体力渐渐不支了。忽然,住在东院,不到四岁的孙子小军抱住她的腿,稚声稚气地哭闹着:“奶奶,我要喝娃哈哈。”小英娘随口说道:“上一边去,别耽误我干活,我哪有哇哈哈给你喝!”小军哭着说:“就有就有,妈妈说有·····”这时,大儿媳王燕走了过来,生气地说:“昨个我亲眼看见你东屋床上有箱娃哈哈,你咋说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小英娘不便实话实说,笑了笑,搪塞道:“你看错了。”王燕一下火了:“我眼又不瞎,你这是啥奶?连一瓶娃哈哈都不舍得给你孙喝!”小英娘一时无语。这下好了,她捅了蚂蜂窝,大儿媳不依不饶,借题发挥起来:”可有你这样当老哩的?偏心偏到哪里去了?俺结婚时,就给俺盖三间两层的精屁股房,厨屋是我过了门,俺自己挣钱盖的;现在给你小儿盖房子,连厨屋一块盖,也盖两层哩。当初俺定亲时,头一趟,就给俺两套衣裳,一万六千六百块钱;去年你小儿定亲时,头一趟就六万六,还有三金,以后办事时,还许给人家买车·····大儿媳越说越委屈,说着说着,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了起来。见状,一众瓦工们纷纷劝道:“时代不同了,彩礼钱水涨船高,年轻人现在结婚,女孩家都舍得要东西,你老公公老婆子不跟上形势不行呀······”王燕不服气地反驳道:“那俺先办事的就该吃亏了,就该倒霉了?等到老哩睡到床上不能动时,俺两家不都得一样伺候,你叫小刚两口多伺候一天,他俩也不愿意呀·····”眼见大儿媳越说越多,收不掉场,小英娘只得息事宁人,信誓旦旦地下保证,说:“你放心吧,等小刚的事办过后,我和小军爷再挣的钱补你。”“哟,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叫你哄着玩,”大儿媳忿忿地说;“等你把小儿媳妇娶到家,少说也得五十万的帐塌,你驴年马月有钱补我?别光说排场话,你有钱补我我就要!”
中午十二点,瓦工们准时收工。来干活的人都是本庄的,小英娘不用管饭。瓦工们走后,小英娘匆匆来到大儿媳家,解释那一箱娃哈哈的事。王燕满脸蕴色地说:“舍得花钱买给人家孙喝,就不舍得买给自己亲孙喝!”小英娘见大儿媳心里依然有气,只得讨好地说:“好呀,我去买给俺孙喝去。”听说去买娃哈哈,小军高兴的要跟奶奶一块去。小英娘扯着孙子往庄东老徐头开的小店走去。走到半路,孙子说他走不动了,硬要奶奶背着。当小英娘蹲下身子,让小军趴到背上,顿感一阵胸闷,气短目眩,差点跌倒。
老徐头看到小英娘背着孙子走进来,面露不快,爱理不理。小英娘主动笑道:“我还得麻烦老板一回,把你的娃哈哈再赊一箱给我,给俺孙喝。”老徐头脸色难看,嘴撅老长地说:“我就知道你又是来赊东西哩,你从我这拿四五百块钱的东西都没给钱,我也是小本生意,咱庄人都像你一个劲地赊帐,我这店都不用开了。”小英娘被老徐头数落得脸发红冒火,接不上话。良久,才强颜笑道:“大哥,你放心吧,欠你的钱,等我把卖猪的钱要下来,一准跟你结清帐。年前四头猪,卖给南集的亣彪,共卖八千块钱,到现在还欠我一千六百块钱,要几集了,就是没钱给,我咋该瞎了鼻子烂了眼,把猪卖给他。”老徐头不留情面地说:“谁叫你想巧贪小便宜啦,把猪卖给他,我看你那一千六十年也要不着!”财帛连人心。小英娘心里一阵难受,又悔又痛,又忧愁又叹气。
提起亣屠夫,赶过南集的人都知道,逢集日,喝得满脸通红的他,只要把猪肉往肉架子上一挂,一会来个女的,过一会又来个女的,一小时内陆陆续续能来五六个女的,且都有几分姿色。这其中有三十出头的少妇,也有五十以下的半老徐娘。你要以为是亣屠夫做生意不缺斤短两,妇孺无欺,才使得女人们对他情有独钟,专门光顾他的生意,那就大错特错了。实话实说吧,前来割肉的娘们,都是亣屠夫的小三。但凡相好的来了,亣屠夫便毫不吝啬地把猪肉割一块给你,割一块给她,一集下来,两扇猪肉卖的没有送得多。杀猪生意这样做,自然要亏本,亏得买人家猪没钱给。因此,凡是找得着亣屠夫的人都不把猪卖给他,除非他有现钱。小英娘就是因为不了解亣屠夫生意场上的事,又兼他买猪的价钱比别人一斤多两毛,所以小英娘才上了亣屠夫的贼船,越是盖房等着用钱,猪钱却要不到手,悔之晚矣!
牢骚归牢骚,碍于都是一个庄的份上,老徐头还是不得不赊了一箱娃哈哈给小英娘。
小英娘经过四五天的忙碌,终于把三间主房的一楼及厨房的一楼的墙垒好了,可以上楼板了。这天中午,瓦工们还没收工,大爪子来了。他一见小英娘,直截了当地问:“钱准备好吗?”小英娘忙笑着说:“我这几天一直忙,还没顾得给你找哩。”大爪子催促道:“你今天就去找,我明天晌午请城管喝。”说了,大爪子头也不回地走了。瓦工们七嘴八舌议论开了:“大爪子吹牛皮,人家城管怎么会跟你一个平头百姓喝酒?他是敲钱。”老南接着说:“那天我在大爪子对门干一上午的活,看见他在屋里直睡半天,自己在家喝了几盅酒,开开门走出来,他硬说晌午跟镇长在一块喝的酒,他跟镇长是好哥们。”诚然,谁都知道大爪子是明抢,但你又有什么办法呢?你敢不给钱,那你就等着城管来吧!
晚黑收了工,小英娘洗过手、脸,吃一个剩馍,喝一碗剩稀饭,骑上脚蹬三轮,朝嫁到河西的闺女小英家匆忙赶去。此时,天空阴云密布,时有闪电划过夜空,沉闷的雷声从不远处传来。零星的、豆大的冰凉雨点,偶尔从空中砸落下来。小英娘因走得急,竟忘了带雨具了。她家离闺女家七八里路,眼看大雨要来了,她只得脚下拼命地蹬。本来大雨降临前的天气就闷热,再加上拼命地用力,骑行不到一半路程,浑身衣裳全被热汗湿透。突然,“哗-------”大雨倾盆而下,把小英娘浇得连眼都难睁了。就这样,等她骑到闺女家时,全身衣服被大雨淋透,冻得白嘴白舌,不住地颤抖。在城里干活的闺女才回来不久,忽见娘像个落汤鸡似的来到自家,不禁惊呼道:“娘,黑更半夜,还下着大雨,你咋来啦?!”小英娘生了三个孩子,闺女是头生,娇呗,不叫妈叫娘;下面两个儿子依然叫妈。小英娘边抹去头发上,脸上的雨水,边长叹了一声:“唉------这不又遇到了难处,还得跟你找两千·····”“好啦好啦,别说了,”闺女打断娘的话,不耐烦地说:“我就知道你又是来借钱哩,俺家又不开银行,得多少钱能填起你们家那个无底洞?!”闻女说的是实情,自盖房子以来,先后借了闺女家三四万了。闺女、女婿常年在外打工,两个孩子都在城里上私立中学,手头也是拮据。既然闺女家也没办法,那就算了,小英娘拿定主意就要回去。她嗫嚅道:“那,那算了,我回家再想别的办法。”闺女说:“你衣裳都湿透了,外面还下着雨,先换身干衣裳再讲吧。“女婿在城里加班没回来,闺女找出自己的衣裳。在灯如昼的卧房内,小英娘脱得身无寸缕。令小英惊愕而又心酸的一幕出现在眼前:娘全身瘦得皮包骨头,肚子瘪得只剩个薄壳,肋巴骨一根根清晰可见,两条腿上也没有啥肉······小英眼圈红了,眼中泛起了泪花。她对娘的态度一下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对娘说,“娘,您别犯愁了,我家里还有点钱,留给您外孙交生活费哩,您急等用钱先拿去吧。”小英娘转忧为喜,舒心地笑了。
暮春时节的雷阵雨,来得快,走得也快。一阵东南风吹散满天的阴云,云开月现,月光如银。雨后乡村的空气格外湿润清爽,田野蛙鸣一片。雨过天晴,小英娘执意要走,闺女不允。小英娘说:“我不趁着夜里走,穿着你得花衣裳,天明让人看见玩猴呢,惹人笑。”言之有理。小英娘临走时,闺女把仅有的两板鸡蛋和一箱纯奶,硬拎到娘骑来的三轮车上。并叮嘱到:“娘,看你瘦成啥样了,给你的东西别不舍得吃,又都送给你孙吧。”闺女了解娘。果不其然,娘回到家后,第二天早上就讨媳妇得好,把纯奶拎给了孙子。这是后话。
月光下,小英把娘送了老远,并一直目送娘骑车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轻纱似的薄雾中。小英不可能会想到,这是娘最后一次来她家了。
不知咋啦,自从上好一层的楼板后,小英娘总感觉胸闷气短,心口窝里像压着什么东西,夜间身上老是出虚汗,手脚凉。待二层的墙垒好后,小英娘胸痛胸闷的症状愈发厉害了,到了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便叫大儿媳打电话给后庄的个体医生张先生来给自己挂吊水。吊水连挂了五六天,效果并不明显。张先生建议小英娘上镇卫生院拍个胸片,看到底是啥问题。小英娘舍不得钱,拖着不去。
农村自建的两层楼房,多数是一层用楼板,二层用混凝土倒顶。小刚的房子也不例外。倒顶是麻烦和费钱的。主房加厨房,倒顶面积达二百平米,钢筋、水泥、沙子和石子,每样都需几吨,不算工价,单是备齐这些建筑材料就需两万多块钱。小英娘看病的药费还欠着人家的,你说上那还有钱买倒房顶的东西去?没办法,小英娘只得厚着脸皮跟娘家兄弟借。两个兄弟体谅大姐的难处,没说外话;两个兄弟媳妇却表露了不满。“儿呀,儿呀,现在儿多就是罪孽”两个弟媳说。张口容易合口难,没多有少,两个兄弟每人拿出五千,给钱时,兄弟息妇都说:“钱别停长,俺也等着用钱。”下剩的一万,小英娘没有门路解决,便打电话给远在上海的小刚爹。小刚爹回话:等再过半个月到月底,跟老板先借支一万块钱打回去。没钱买齐料子,房子只得停工半个月再施工。小英娘因此休息了几天,身体不适的症状有所缓解。
进入农历四月初,小麦早出齐穗,蚕豆、豌豆结出的角己泛黄,村庄内外随处弥漫着庄稼即将成熟的气息。小刚爹的钱如期如数地打回来了。有了钱,小英娘急匆匆买齐一应倒顶的材料,个把星期房顶就倒好了。稍停两天,木工拆去壳子,瓦工就开始在房顶四周垒檐子。垒了单砖六层,西院小文奶高低不让再往上砌了,说超过她家房子的高度了。小英娘不管跟她咋商议,也说不好事,最后没点子,少砌四层檐子。
房子主体拿齐了,已临近午收。小英娘丢下扒子摸扫帚,开始准备收麦前的活计。虽说现如今割麦用收割机,但小零地仍需手工割。小英娘家种了六七亩麦,其中小块地近亩把。麦收到了。她一边翻晒机子割下来的麦,一边用镰割零地里的麦。经过几天的晒、割、轧、扬,总算把麦集中在一块了。大儿媳妇躲在屋里玩手机,也不帮她干。因劳累过度,小英娘胸痛胸闷的病状又加重了。收小麦的来了,价格每斤一块一毛五。小英娘不认电子磅,便叫大儿媳来看磅。六千三百斤麦,卖了七千块钱大点。小英娘和大儿媳吃饭分开,地没分开,大儿媳反正又不种地。小英娘对大儿媳说:“燕,麦钱给你两千,剩下的五千留给小刚给他老亲戚送端午节的礼。”大儿媳妇一听就吵嚷道:“我没过门时,逢年过节,你们才给俺家送多少东西?撑死了不过千把块钱,这给小刚老丈人送礼咋这么舍得?心偏哪去了?俺爹俺娘不算人?!”小英娘小心翼翼地解释道:“现在时代走到这一步,哪一家给没成亲的亲家送礼不都是礼重得很。”看到大儿媳妇不放脸,气呼呼的模样,小英娘勉强一笑,说:“别气啦,我把麦钱再给你一千。”
农历五月初一,小刚从上海回来了。目的有二。一是给老丈人家送过节礼,二是接对象来家过节。初二这天,当大儿媳看见小刚买的好烟好酒、鸡鱼肉蛋及各种饮料堆了满满一三轮车时,心里极度失衡,脸阴沉得要下雨。小孩都有好走亲戚撵路子的特性。小军看见二叔拉着一车花花绿绿的东西要走人家,忙步履蹒跚跑过来,带着哭腔说:“二叔,二叔,你上那.....我也去....小英娘笑着说:“好呀,你爷俩一块去。”小刚一把抱起小军边亲吻着他的小脸,边亲昵地笑着说走,我的小乘侄,跟二叔喝酒去!”唉,做小弟的都这样,在自己未娶妻生子前,都是实心实意疼爱哥嫂的孩子的。王燕瞅着这一幕,带着怨气,上前从小刚怀里夺下孩子。小军吓得哇哇大哭。小英娘急忙劝道:“叫他们爷俩一块去吧,叫小军上他花婶家玩玩。”大儿媳发狠地说:“我说不去就不去!”面对嫂子的不尽人情,小刚也生气了,发火道:“你不就嫌我送礼送多了吗?我又没花你的钱!”嫂子也不甘示弱地回敬道:“你花老哩挣的钱,也有我一半!”于是,叔嫂两个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地大吵了起来。邻居们纷纷前来围观看热闹。小英娘怕外人看笑话,急忙劝解,可劝谁谁不听,便也动了气,扬起巴掌,给了小刚头上两下。小刚年轻气盛,觉得不怪自己却挨了打,又委屈又气恼,冲着他妈大发脾气。小英娘听着听着,脸色骤然惨白,手捂胸口,上气不接下气,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小刚被吓坏了,慌忙大叫着:“妈、妈!你怎么啦?!”少顷,小英娘缓缓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本家的大叔冲小刚训斥道:“你看你妈为了盖房子瘦成啥样了,你还惹她生气。”小刚不服气地说:“不怨我,俺妈还打我!”本家二婶说:“你是从你娘肚子里拱出来的,她管打管骂;媳妇是人家娘生养的,不管打也不管骂呀,你咋不这样想想呢.....”
叔嫂吵嘴的风波停息了。小刚见妈的神情不好,立刻请来张医生,扎上吊水后,才匆忙骑上三轮车给老亲戚送礼去了。小英娘这次病得不妙,每天挂两次水仍无多大效果。她烦;张医生无奈。随后,张医生建议:赶紧去城里医院或镇卫生院查查,拍个片子,看准到底是什么病,别耽误了。小英娘说:“等到端午节接了小儿媳妇后,再讲吧。”
话说端午节这天,晨曦初露,小英娘把自己住的老宅里外打扫干净,房檐插上艾叶后,就开始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又切又剁,又煎又炒,忙碌开了。日上三竿时,小刚把未过们的对象接回来了。正忙着的小英娘一听到小刚两人的说话声,便急忙丢下手中的活,笑靥如花,快步迎了上去。小英娘手握小儿对象红霞的手,边走边又说又笑,看那亲热劲,胜似母女。邻居们见了更是赞不绝口。”哇,这闺女恁漂亮!”“哎呀,小英娘真有福,小儿媳妇长得全庄第一。”听着邻居们对红霞的赞誉,小英娘心里美得像喝了蜜,神情大振,容光焕发,身上的病一下去掉了多半。红霞二十三四的年纪,身姿苗条,秀发披肩,面颊白晳水嫩,吹弹可破,虽出身于农家,庄重娴静的气质,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王燕与她相比,那可逊色多了,有云壤之别,何况红霞还是幼儿园老师。红霞的优秀,众人的夸赞,老婆子的超爱,引起王燕的醋意,妒意、恨意大发。时逢过节,两房媳妇遇一块了,理应吃个团圆饭。然而,小英娘三番五次去请大儿媳过来陪客吃饭,王燕就是不来,哪怕小英娘恨不能下跪求她,也无济于事。王燕发狠说:“俺是外人,咱高攀不起,我躲得起。”小英娘说:“我一辈子就生三孩子,你大姐是闺女,我把她发嫁了,她是人家人了,过孬过好,我不操她心,有她老公公老婆子替她操心,我心都在你家三口人和小刚身上哩。”大儿媳依然不为所动。没办法,小英娘便叫小刚去请。小刚不去。小英娘说:“为了你哥的面子,别和她一般见识,去吧。”红霞也是明事理的人,对小刚说:“走,我和你一块请嫂子来。”两人刚走到嫂子门前,便听嫂子在屋里打电话,只听她说:“叫我陪她吃饭,我才不去呢,我一看她那烧不熟的熊样就来气,哼,她以后结了婚,我也没有好脸给她····”红霞听到这里啥都明白了,气的胸脯一起一伏,脸色苍白,手也颤抖着。她不吱一声,默默转身离开。回到小刚娘老屋,二话不说,拿上自己的包,出了门,骑上电瓶车疾驶而去。小刚和妈急追,晚了。原想着趁过节,一家人团聚一下,结果却不欢而散。小英娘身心俱疲,人一下就垮了。胸痛的更厉害了,心口窝里像压了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浑身无力,面色惨白。小刚追赶红霞去了,本家侄子看小英娘病情严重,忙开车把大娘送到镇卫生院。通过心电图、CT扫描等一系列检查,最终确诊小英娘患了冠心病。医生神情严肃的对小英娘说:“你的病情非常严重,血管快堵实了,要立即到市里医院做手术,下支架,不然,人说“停电”就“停电”。小英娘慌乱地问:“那得多少钱呢?”医生说:“一个支架一万二,两个两万四。合作医疗报一半,本人总的下来,还得掏一万多。”小英娘一听要花这么多钱,心疼坏了。心里想家星哪有这么多闲钱看病,医生的话是吓人的,自己的病哪有那么严重。本家侄子有事先走了,小英娘在卫生院挂了几瓶水后,独自步行回来了。一进家,就见小刚满面怒容地吼道:“红霞爸说了,咱家不用装饰房子了,叫咱从城里买婚房,啥时候买好啥时候办事!”两个儿子的房子相距不过三米远,现在两妯娌还没相处就生事端,那日后过了门怎么办?
与其到时鸡犬不宁,不如及早抽身。红霞爹看得清。小英娘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强撑到床前,眼里泛起泪花,伤心欲绝地喃喃道:“这都是王燕给我找的事啊.····”
小英娘躺在床上一连两三天没进饭,恰巧小刚被人请去帮工不在家。这天傍晚,小刚回到家,一眼看见妈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呼吸微弱,一摸腿,全凉了。小刚看出妈快不行了,放声哭叫起来;“妈,您得这么重的病,咋不上医院·····”小刚的哭喊声惊动了四邻,大家纷纷跑来。一见小英娘眼不能睁,面如黄表,出气还气都困难,立刻意识到人快不行了。“快打120抢救!”突然有人提议道。王燕也被惊动了,她慌慌张张跑过来,一眼瞅见小军奶一副快死的样子,蓦然良心发现,回心转意了。她一下子回想到,眼前这堆老骨头棒子,也为自己家付出了那么多,可自己连一口东西都没给她吃过,还天天跟她闹事,她真要不在了自己亏心啊!想到这些,王燕悲伤欲绝,泣不成声地哭喊到:“妈,您别吓俺了·····”小英娘微微睁开眼,虚弱地说:“我·····我这回恐怕不行了·····。”“妈,您没事。”大儿媳抽噎着说,“我以前不懂事,好惹您生气,....您别生气,别和我一般见识,我那是逞脸子,我····保证今后好好孝敬您·····”小英娘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气喘吁吁地说:“你在我跟前是小孩,我不生气······.”“呼哧呼哧”,喘了几口长气后,小英娘,又断断续续地说:“房子盖好了,红霞爸又叫······买房子······这····这,哪有钱呢······”大儿媳泣不成声地说:“妈,您放心,都是我不好,我上俺叔家认错去,跪着求俺叔俺婶改变主意,他们不同意,我一直跪着不起来.......。”小英娘脸上艰难地露出一丝欣慰地笑意,不易察觉地点了一下头,缓缓地说:“好媳妇·····懂事了······长嫂如母,你大几岁,遇事多照应······小刚俩人,好好照看小军·····你爸有胃病·····。”话没说完,小英娘陷入了昏迷。
救护车鸣着鸣来到了。从车下来几个医生给小英娘熟练而又简单地进行一番检查,当即下了病危通知。明知病人不行了,医生们也得例行公事地进行抢救。小英娘被抬上救护车的那一刻,突然清醒过来,仄起头,对大儿媳和小刚说:“万一我一口气不来,办后事,就在我老房子哩····你们两家都是新房子,·····。先办丧事不吉利······大儿媳哭着说:“妈,真到那一步,俺是老大,就在俺屋里。”小刚泪流满面地也跟着上了救护车,救护车鸣着笛、闪着灯,快速离去。望着远去的救护车,王燕嚎啕大哭。本家二叔大声咋呼道:“别哭了,快给你老爷和大刚打电话,叫他爷俩连夜回来,就说你妈有病!”
夜幕降临不久,庄内突然响起一阵急促震耳的鞭炮声,众村民心头不由一紧,知道是咋回事了。果不其然,一会儿,便听有人讲:小英娘没抢救过来,刚抬下救护车就断气了。
(邢克铭/文)
2025年4月6日
苦难叙事中的乡土镜像与人性叩问
——评《盖房记》的文学建构与精神向度
一、主题立意:生存困境中的社会切片 《盖房记》以“盖房”这一乡土生活中最朴素的仪式为叙事支点,撬动中国农村社会转型期的复杂肌理。小英娘为子筑巢的历程,绝非简单的物质建造,而是传统伦理与现代价值观激烈碰撞的缩影。村霸勒索的荒诞、彩礼重负的窒息感、家庭内部的资源争夺,这些细节如同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乡土社会结构性矛盾的横截面。若能在叙事中嵌入更多地域性文化符号——如建房时的祭祀仪式、宗族势力对宅基地的干预等,或许能将“盖房”升华为更具普遍性的文化寓言,使其成为透视乡土中国现代化阵痛的“X光片”。
二、人物塑造:泥土中生长的生命群像 小英娘的形象是苦难叙事中典型的“大地母亲”原型,其脊梁在扁担下弯曲,灵魂却在苦难中挺立。作家以“冒雨借钱时攥紧的塑料袋”“咳血时藏匿的手帕”等细节,将她的坚韧淬炼成带血丝的雕塑。大儿媳的嫉妒心理若能通过“数米粒时折断的筷子”“深夜对镜抚摸皱纹”等场景外化,便能将其从“施害者”转化为被传统伦理与贫困双重压迫的“受害者”。小刚的莽撞与村霸的蛮横形成权力异化的代际镜像,若能在青年角色中注入对城市文明的向往与身份焦虑,人物谱系将获得更丰富的社会纵深感。
三、叙事张力:宿命与抗争的双螺旋 从筹备建材到临终托孤,文本始终在“希望-绝望”的螺旋中积蓄力量。三次借钱的跌宕起伏——亲戚的推诿、村霸的勒索、邻里的雪中送炭——恰似人情的三棱镜,折射出乡土社会的世态炎凉。若在暴雨夜借钱前加入“小英娘反复摩挲褪色存折”的铺垫,或让“捶腰时的眩晕”“晨雾中的模糊视线”等健康伏笔贯穿全文,其死亡结局将不再是突兀的休止符,而是命运齿轮碾过的必然轨迹。这种“延迟的悲剧”使文本获得了古希腊悲剧式的宿命感。
四、审美意象:疼痛美学的乡土表达 “渗着血丝的房梁”“结满盐霜的旧衫”等意象,将肉体疼痛转化为精神图腾,构建出独特的“疼痛美学”。方言俚语的粗粝质地(“大爪子”“夯地基”)使叙事扎根于泥土,而“暴雨冲刷新房墙泥”的场景,既是天灾的具象化,也是人性在苦难中淬炼的隐喻。若能以“檐下燕巢的倾覆与重建”作为贯穿性意象,让自然物象与人物命运形成复调,文本的诗意将更加浑厚。
五、情感共鸣:沉默者的生命史诗 小英娘临终前“抚摸未刷漆的门框”的细节,将母爱凝练为可触摸的温度;大儿媳的救赎通过“悄悄填补墙缝的瓦刀”完成,这种含蓄的情感处理方式,避免了廉价的煽情。若在母子诀别时插入“年轻时哼唱的摇篮曲碎片”,或许能唤醒更深层的情感记忆,让沉默的爱在文本中发出金石之声。
总之,照见深渊的文学烛火 《盖房记》以粗粝的真实撕开温情面纱,在房梁倒塌的轰鸣中,照见乡土中国在现代化转型期的精神阵痛。小英娘的瓦刀不仅砌出了物理意义上的房屋,更在精神荒原上掘出了尊严的泉眼。当推土机碾过传统村落时,这类作品恰似倔强生长的车前草,在时代尘埃中记录下人性微光。其价值不仅在于批判现实,更在于为沉默的大多数立碑——用文字浇筑的纪念碑,铭刻着那些在苦难中依然仰望星空的生命。
编辑:傅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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