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陆军(短篇小说)

日期:2019-02-06 19:31:59 编辑:hd888 浏览: 查看评论 加入收藏

                                                                                                   战友陆军(短篇小说)
 
送新兵的场面很热闹,每一个新兵胸前都佩戴着印有 “参军光荣”烫金字样的大红花,前来送子女参军的家长们都聚在人武部的院内,当然,也有姐姐送弟弟的,也有同学相送的,自己的亲人能够当上兵,他们心里都有一种按耐不住的荣耀和喜悦。那些穿着一身新军装还没有跨进军营大门的新兵一个个脸上都绽放着阳光般灿烂的微笑。接兵干部把自己收拾停当的大包小包放在脚下,他们准备进行新兵交接。有的乡镇武装部长把制做的写有千篇一律的“携手建国防,共同筑长城”的锦旗拿在手里,准备在交接仪式上赠送给接兵部队。人武部军事科长手里捧着一撂的新兵档案,连续一个多月的忙活,似乎只有这个时候才显出轻松,他把档案放到前边的桌上,招呼一个有少校军衔的接兵干部来前边在交接簿上签字。也许是因为人多怕秩序有些乱吧,前来送行的家人都被挡在了门外面,即使这样,他们谁都没有怨言,拉长了目光看那些正在集合的清一色的兵们,紧紧地盯住自己的儿子或同学,生怕一不留神象就再找不到摸不着似的。站好了队的兵们背着背包,手里提着迷彩旅行包,挎包象模象样地左肩右斜地挎着,个个都瞪圆了眼睛听交接仪式上点他们的名。
“陆九!”队伍里没有人应。军事科长又点了一次名,还是没人应。科长拿眼扫了一下正在聚精会神听点名的兵们,就问陆九这个兵呢,兵们都相互打量了一下,好像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有陆九这个人。于是,科长就冲着门外大声地喊道:“陆九来了没有?陆九!”不知谁应了声“来了”,声音有些怯,象是一个调皮的孩子做错了事的那种胆怯。有人应声,不见人来,这时,人们远远地看见一个身穿旧军装戴老式警察大沿帽,一脸胡须的中年男人,痴笑着无所畏惧地迎着所有看他的目光,这时,人们才发现“来了”那句话就是他喊的。
从不得体的穿戴和一脸的痴相,一看这人就有点不正常,人们一笑了之。有人说他是个疯子,每年征兵他都来,好像他也来当兵似的。
陆九来的很晚,他穿着有些胖大的军装拎着打得不规范的背包,满脸是汗带地跑来,站在队列里还有些气喘吁吁。科长问怎么来晚了,他低着头腼腆地说记错了时间。尔后,他把目光向人群外逡巡,谁也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
办理完交接手续,接兵部队把新兵往外带。原来还热闹的院里,顿时就清静了下来,人武部的干部等新兵走完,他们这才感到是真正的放松。自觉让开一条道的家长们也跟着队伍往外走,边走边叮咛着自己的孩子,到部队要干好,啊!听到亲人嘱咐的新兵知道这一去最少得要两年见不到家人,有些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年龄的兵,可能平时没有离开父母的缘故吧,他们眼里闪着泪光,让跟在身后的年轻的父母也抹着难舍的泪。而有些新兵则是一脸的灿烂,心里描绘着未来的憧憬。这时,当陆九走到那个喊“来了”的人们说他有些神经的男人跟前,轻声说:“叔,你这就回吧。”
那人嘿嘿一笑,好像有一脸的幸福,眼睛直直地看着陆九和他的那身新军装。
陆九的叔没回,而是尾随着新兵队伍一直走去。
 
我是分管副县长,那天到县人武部送首批新兵,心情有些激动,因为,我当年当兵走的时候,心情跟这些兵们是一样的,这让我想起了当兵走时的情景。然而,真正引起我注意是那个晚来的叫陆九的新兵,自然,那个喊“来了”的远远躲在一边让人们轰然一笑人,让我隐隐有一种忧伤的感觉。我想起跟我一齐当兵有个叫陆军的人,那是一个长得很帅气,眼里充满着天真与幸福感的人。,那年,那个验上了兵的陆军,敲锣打鼓地被送去参军,不知什么原因,来到火车站人还没上车就被另外一个人顶替了下来。
 
那一年是春季征兵,春寒料峭。所有参加体检的人在知道了自己验上了兵后,公社武装部没有公布定兵名单,那时不象现在这么规范,也不讲什么廉洁征兵,公开透明这样的词汇。验上兵的年轻人,一个个都急了,胆子大一点的稍微有些小门道的人就找到公社武装部问部长,没门路的就找大队民兵营长,好像在家的这段日子很难熬似的。那年我也参加了体检,那时体检不象现在这么繁琐。也就是五官验色盲,看有无沙眼;鼻子嗅觉是否灵敏,外科胸透主要看有没有肺结核等。最后才是验血,但不是验肝功能,而是看有没有一种叫血丝虫的地方病。上个世纪70年代,我们淮北地区疟疾多发,也是血丝虫病高发人群,人要是感染了丝虫病,没有发现或是治疗不及时,就会丧失劳动能力,因此,丝虫病感染者是不能当兵的。
晚饭很好,食堂蒸出的白面馒头暄乎乎的,看着就想一口一吞下去个,菜是萝卜炖肉,里面还有粉丝,一人一大碗。白茬茬的又肥又厚的肉块香气扑鼻,汤里漂浮着一层亮亮的油花儿,让人馋涎欲滴,胃口大开。晚饭大家吃得都很饱,有的撑得半夜睡不着觉,折腾的床腿直叫唤。验血是在晚间进行,我们被集中安排在公社卫生院休息。晚上,大家睡得正香,公社武装部长和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来了,把我们一个个从睡梦里都叫醒,其中一个女医生在我们每个人的耳朵上扎一针,那感觉象被蜂蜇了一下的痛,但当时心里却有一种欣慰的感觉,女医生的手是那样的柔软啊。然后,年轻的女医生用她纤细的手指在被扎的耳朵上挤压,很快就有血滴冒出,一根透明的玻璃象虫子一样地把血光了,最后把血吐在事先编了号的小玻璃片上。当医生来到靠里的那张床前,却不见床上有人,医生问18号床人呢?大家都睡眼腥松摇头说不知道。公社部长知道小伙子叫陆军,是红旗大队小王庄的。有一个医生打趣地说,怎么是陆军,今年来接兵都是空军啊,一句话把屋里人都说笑了。说笑间,那个叫陆军的小伙子回来了。部长问他做啥去了,他抱着膀子,躬着腰,急忙钻进被窝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肚子不好,去厕所了。不知谁说了一句兵还没当你就拉稀了,怕是肉吃多了撑的吧?陆军不满地看了那个说他坏话的人,一脸的敌意。我们已经没有了睡意,大家就这样兴奋地熬到了天亮,然后各自回村等候消息。
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有了结果,从体检到政审我全都合乎当兵条件,公社没定我的兵,我是没戏了,脾气也在见长,凡事都跟我爹拧着劲,我爹也急,他抹下了脸皮去找大队民兵营长。要知道,我爹从来都是不求人的。可那时农村人的唯一出路就是去当兵,要不然只能是在家种地。我爹去问民兵营长,那个说话有些结巴,没酒喝喜欢要酒喝而喝点小酒就醉的民兵营长说,验上的兵太多,公社给的名额少,我也是没办法啊,只能听生产队意见。我爹知道生产队根本就不当大队的家,是营长在找托词。不管我爹咋求情,可那个民兵营长就是一个劲地摇头说不行,后来我也不知道我爹从哪弄了当时凭票才能买到的二斤高档白酒送了过去,民兵营长这才让我爹在家里候信。我爹那几天也不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了,队长派活他都不干,说民兵营长让在家候儿子当兵的信哩。队长一听就没好气地说,还候个屌信,人家兵都上火车了。我爹一听,腿都软了,一屁股跌坐在院中的那棵枣树下,屁股上还粘了一坯鸡屎。就在我爹气得一摊泥似地正在大出长气的时候,民兵营长来了。我爹看都不看他一眼,我猜想爹心里一定是在骂民兵营长狗日的可把人坑了。这一次是我爹错了。民兵营长对我爹说:“还、还、还坐个毬嘛,快叫儿子上、上、上火车,公、公、公社部长捎信来,点儿子的名哩,我、我、我骑车送、送他。”
爹一听这就让我当兵上火车,他一个激灵从地弹起来,喊着我的小名让我跟民兵营长一块儿走。
爹喊了半天也没有喊到我,他急得快要疯了,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生气,眼泪都流了出来。问邻居有没有人看我哪去了,都说没见到。一连几天我爹让我在家哪也别去,就在家等信,我等得都不耐烦了,那天我就背着筐到地里给我家那只饿得咩咩叫的羔羊拔草去了。当我被别人从地里找回来时,爹一见到我就铁青着脸跳起一只脚,脱掉鞋子朝我头上就打,边打边骂:“让你在家别乱跑,你狗日的一眨眼跑得比兔子还快,跟你民兵营长大爹当兵去。”
其实民兵营长比我爹还小好几岁哩,我爹这是明摆着讨好民兵营长啊。我听了心里都觉得有些不舒服,用眼剜了我爹一眼。
我刚才被爹打得有些气恼,听爹这一说,我气消了,就问营长都带些啥?其实,我言下之意是在问我的新兵服装呢?
民兵营长似乎毫不理会地说,带个蛋去就行了,别的啥都不带。营长的这句话把我和我爹都逗乐了,他对我说,你只管跟着我走就行了,带啥?当兵的人都是吃军饷哩。
营长把我带到公社,他把车子找地方一搁,带着我登上了赶往火车站的汽车。
 
火车站广场前新兵在排着队准备上火车,民兵营长牵着我的手象怕我丢掉了似的,找到了公社武装部长,几个接兵部队的干部等在那里,有两个到我家家访过,他们见到我来了,象看到了宝贝似地说,现在就赶紧换人,上火车!
我明白了,怪不得不发我新兵衣服,原来我是替换人当兵的,我不明白咋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换人?不管让我换下谁,一定是我爹送的那二斤白酒使上了劲。这时,我看见一个新兵跪在地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一个高大的小伙子躬得虾米一般地死死抱住县人武部干部的腿,另两个接兵干部手里提着背包和挎包,一脸严肃地对公社部长说,快让他把衣服脱了,给这个兵换上。那兵听说让他脱下新兵衣裳,他表现出宁死不屈的英雄气概,把人武部干部的腿搂得更紧了。
广场上围了人,看到那个抱着县人武部干部不肯松手的一脸痛苦的新兵,有不少人都同情地噫吁着。此刻,我也在一旁,如果围观的人知道是我要替换眼前这个跪地不起的人,他们一定会唾骂我的。我被眼前这个新兵的哭声震撼了,他的哭声象刀子一样地剜我的心。而眼前跪着的人就是验血那晚我认识的陆军。一种同情感油然而生,我真不该来替换他,我在心里责怪着自己,陆军是那么可怜和无助啊。但一想到我父亲让我在家候信的日子里,他的忐忑不安,和陆军的乞求有着某些相似之处。
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急于赶火车,一个接兵干部说算了,就别让他脱了,到部队再说吧,他抬腕一看表,说,别误了时间。然后,接兵干部把背包往我怀里一塞说快走。我稀里糊涂地跟在接兵干部身后往火车那边跑去。陆军一看我们都走了,他想放开县人武部干部的腿去追赶我们,结果,他谁都没拽住,一个人楞楞的独自跪在广场上,失声痛哭,象一头推向屠场即将宰杀在进行最后挣扎的牛。
在我蹬上火车的那一刻,看到了还跪着的陆军,他面朝喘着粗气缓缓启动的火车,悲痛欲绝地哭,撕心裂肺地哭!
 
一车的新兵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这个没穿军装的兵,就象羊群里突然闯进一头怪物似的,我不是他们的同类。有些憋屈的我只有把还带有陆军体温的背包放在我的屁股底下,我低垂着头,很颓丧的坐着,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滋味。在有些颠簸的在白天里面都显得昏暗的军列上,巨大的轰鸣声压不住我脑海中陆军的凄凉哭声。
在新兵连,我的同乡都不大理我,可带兵干部喜欢我的默默无闻,我一天到晚扫把不离身,打扫卫生能从连部一直扫到饭堂,这中间大约有100多米的样子,我不怕累,也从不张扬自己,换来的是班长、排长的一次次表扬,他们都说我有文化,还谦虚,将来一定是个好兵。新兵连结束那天,我因看起来忠诚老实受到带兵排长的推荐,司令部来新兵连选兵的参谋看我两片厚实适度的嘴唇和一双有神的大眼,他要我去学吹号,我兴奋得心里扑通通的直跳,我看过战斗故事片里司号兵吹冲锋号的那种姿态,鼓人士气哩。
 
我当上了连队司号员,早晨吹起床号,晚上吹熄灯号。我用只有兵们才能听懂的号音来排遣我心中的郁闷。
那天连队点名,当过司号员的指导员听我吹出的号音夹杂着一种悲悯的厉声,于是让我再吹一遍。我憋足了劲,气运丹田,嘴唇紧闭,嘀答答嘀地吹了一遍。指导员这次什么也没说,不愧为政工干部,他是位很具观察力且又细心的南方人,只有他才能通过号声洞察我心中的压抑。
晚上,指导员找我谈心,开门见山地说我一定藏着什么心事。我低头不语。指导员说一个革命战士,不能因个人的情绪影响到部队的生活,更不能有种压抑感,如果一种短暂的悲情释放能让你放松,这种释放就限制了你思维空间的拓展,让你停留在一个自悲自怜的狭小的圈子里。因此,你要学会放弃,放弃是一种向上的前提。
指导员的话我听得似懂非懂,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好像同意他的说法似的。
我是怎么当上兵的,为了我当兵父亲不知求了多少人,最后要不是把一个新兵换下来,我这个兵就当不成,那个被换下来的兵至今心里还在哭泣。我跟指导员说这些时,他似乎也在为那个兵感到惋惜。指导员说:“这是一个悲剧,你我都无力挽回,错也不在你。可你已经是一名战士了,战士就要有一种精神和情怀,这才你的胜利之本。”
 
当兵的第3年我提干了,我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风光无限地回乡探亲。回到家,我爹一见到我就说那天我走得太匆忙了,都来不及煮一个鸡蛋,直到现在他还后悔着呢。晚上,爹还向我说起了那个被我换掉了兵的事。
 
小王庄一个表亲说那个当上兵没有走掉的陆军,家里人那天把他从火车站领回来,他一个人关在屋里3天不出来,等村里人再见到他时,他就一个劲地呵呵傻笑。村里人都说他神经了,家里人也没钱给他治病,从此,他经常外出不归,多好的一个人就这么废了,一村的人都为他惋惜。那位亲戚还说,他们村里验上两个人,但只能走一个,走谁呢?生产队长最后还是让那个请他吃了一顿饭的新兵走。没有走成的一家觉得气不顺,于是,他们就在新兵启程的那天,悄悄地向公社人武部的门缝里塞了封举报信,说陆军在外边赌博曾让公安局抓住过,还罚了款。接到举报信,公社里的人不敢怠慢,也不调查,就把情况向县人武部反映,人武部决定立即换人,陆军就永远做着他当兵的梦,他疯了之后就再也不知道有人在背后给他使了一个绊子,让他落个如此凄凉的地步。这让我想起了鹬蚌相争的寓言故事,无形中我爹就扮演了其中的一个角色。
 
我从团长的位置上转业到地方,几经周折又回到了生我养我的这个贫困县,在不经意间当上了常务副县长,征兵期间让我分管征兵工作。恰恰在我到人武部第一次送新兵时又偏偏遇上了那个当年被我替换下来的陆军。我的同年度兵,一个连名字起得都带有兵味的人。如果当年不是有人写他的举报信,说不定今天坐在常务副县长位子上的是他,而不是我。开始我还回避那件几乎被我遗忘的事,自从点了新兵陆九的名后,那句“来了”的话让我看见了陆军。我不知道陆军还认不认识我,但我却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而往事象虫子一样爬进我脑子里不紧不慢地蠕动着,陆军过去那有些卑微的和现在可怜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交替晃动。一次战友聚会,大家天南地北地瞎吹乱侃,不知有谁是故意还是无意中谈到陆军。这时,有一个战友无意间那个嘴上没有开关的人,不要在我面前谈论往事。我知道他们是怕让我难看。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回避了,我说那次在县人武部新兵交接仪式上见到了陆军。一个战友说每年一到征兵他就去人武部,看到穿军装的新兵就是一脸的傻笑,但傻笑里有几分迷茫,几分滑稽,还几分的哀悯。
我还记得当年指导员说过的那是一个悲剧。产生悲剧的时代早已结束,可悲剧里的那个人物还在,他就是我的战友啊,虽然他一天的兵都没当过,连军营的大门朝哪他都不知道,可他是穿过军装的啊,虽然穿在身上一直都舍不得脱下。我现在想,当时如果我坚决不上火车,或者当即跑掉,接兵干部一定会带陆军走的,就是因为我的出现,陆军当兵就再也没有一丝希望了。先是希望破灭,再就是心死如灰。从陆军身上折射出的是:生活中一个人的心态千万可别失衡,一旦失衡就会扭曲了自己人性,同时也泱及了社会,那是多么可怕啊。陆军的心态没有失衡,而是其他人的扭曲让他遭受不幸!
我不再沉默了,我想帮一下陆军,这是自见到那个跟我同年度兵的叫陆军的人以后重又燃起的痛。我决定利用我手中的一点权利让县民政局给陆军办理一个困难补助,还有陆九的家庭,适当地给他们一点补尝吧。
我不知道这叫不叫滥用职权,如果是,别人的非议对我却前所未有的欣慰和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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