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克铭:两口棺木的故事

日期:2025-06-08 11:37:20 浏览:

现如今,描绘、赞美和讴歌春天的各种形式的文字及歌曲,简直多如牛毛,不计其数。真可谓千言万语讲不尽春天的美好之处,千歌万曲也唱不尽春天的精妙景致。然而,由此上溯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那时的农村春天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的,我不敢妄言,但在俺们家的眼里,过了年的三春上就是一个生活中的困难接踵而至,吃了上顿难有下顿,饿得头发晕、眼发黑、心发慌、腿发软,青黄不接的季节。倘若有人不信,那就耽搁您几分钟时间让我和您叙叙。

话说这一年的正月初十,队里开工了。男女劳力挨家挨户抬毛粪,说白了,就是抬从厕所里挖出来已风干的大粪。男人抬,女人装。轮到俺家时,大家都说累了,要歇息歇息再干。于是,七八个男女社员走进俺屋里闲聊。有两个妇女来到俺屋里后,好奇地东屋看看,西屋瞄瞄,忽然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哎哟,粮食呢?你屋里咋没一点粮食?!”我母亲闻听,两手一拍,两眼含泪地哽咽道:“卖啦,年头里卖完啦!”有人接腔:“再卖也得把口粮留够呀!”母亲既气恼又无奈地说:“急等着用钱啥办法。你们大家都知道,年前后院俺老婆婆发了个昏,在床上耗了月把的气,又过来了。她这一折腾不当紧,可把俺家坑到死地里去了。腊月里都说她不行了,她三个闺女逼俺赶紧买装老衣裳,兑钱买棺材;又加上看病钱,俺家哪有一分钱呢?麦、豆子、红芋片子,啥都卖光了······”有几个社员吸溜吸溜嘴,体恤地说:“今年五月初八芒种,从现在到接着新麦,还有整整四个月,那好了,你们这一大家子五六口人吃啥呀?”母亲说:“喝西北风吧。”当过高级社社长的老朱对母亲说:“你家老二在县里工作,老三在城里车队开车,都过得得劲,有钱,给老娘兑钱买棺材时,按说应多掏几个才够一个娘的道理······”母亲一听,急忙打断朱社长的话,面带愠色地说:“弟兄们分开门,另开户,各人讲各人,谁管旁人的死活?老娘的棺材买时一百七十块钱,老三跟老二说:‘老大家小孩多,困难,咱弟兄俩一家多认十块。’老二听了,立马火冒三丈地说:‘要认你多认,我不认!’最后棺材钱,俺不是兑了五十七块钱,一分钱也没少掏呀!”朱社长和几个社员听后,纷纷摇头,说:“那你家老二做事差劲,不够亲弟兄们道理。虽说你们两家这几年地里,妯娌们之间有矛盾,可你眼看着老大家的粮食卖光了,老大家一错一抹四个小孩没啥吃,一个个饿到皮包骨头露青筋,你心里也过意不去呀。不管咋说,那可是你亲侄、亲侄女?侄子侄女跟自己的儿子闺女,又能差多远呢······”

大家正谈论时,突然队长来了,大声喊道:“你几个只顾叙话,可干活了?上午可想要工分了?!”众男女社员被队长熊得慌忙嘻笑着跑出去了,男人摸抬筐,女人摸铁锨。

当日傍晚,很少来我们家串门的本家四娘来到俺家。四娘坐下后,开门见山地对我母亲说:“听讲你们家没粮吃要断顿了,不如把大影讨给我吧,这样你们家可以少一个吃饭的,少一个负担。”我的小名叫大影。后来上中学时,男生们知道了我的小名,纷纷取笑我不要脸,男孩取了个女孩名;女生们则抿着嘴偷偷地笑。为此,我回家后跟母亲闹,母亲说她瞎字皮不识一个,会给小孩起名字?你的名字是你爹起哩,有本事找他闹去。

四娘提的事太突然了,母亲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时,四娘又对我说:“四娘没有儿,大影你到我家后,我像疼亲生哩那样疼你,你认我当妈,保证你天天有馍吃,有面条吃,能吃饱;还不敢有人再叫你四类分子子弟;等到年,我把俺娘家侄女小花说给你当媳妇。”哎呀,这三条哪一条对我来说,都是天大的喜事,尤其从此能吃饱,还能把四娘那个人如其名的小花说给我当媳妇,当时就把我乐得差点要跳起来,恨不能立马就跟四娘走。可母亲面露不悦,狠狠瞪了我一眼,对四娘说:“叫大影给你当儿的事,晚黑收了工,等他爹回来,我跟他爹商议商议,再回你话。”我急忙说:“不用商议,我愿意上四娘家。”四娘走后,母亲开始责骂我,说好不容易把我养活十来年,快管挣工分了,送给她当过继儿,又没敬着傻神。”我当即和母亲吵了起来:“你不叫我上四娘家去,你可有饭给我吃?你可能给我说着媳妇?!”这年的我,虚岁十三,其实还小着哩,我之所以热切地期望说到媳妇,倒不是我这个人不正经,打小就见人家女孩亲,而是因为那时庄上时兴娃娃媒,比我大比我小的男孩早说好亲了。以二叔家的小福为例,小福小我两岁,二婶天天在我母亲面前对着矬子说矮话,炫耀几个庄的人都争着给小福说媳妇,说的女孩够十六桌待的。不怕人笑话,我可是从来也没人给我提亲呀。对此,俺们一家人都觉得羞愧、丢人。所以,我在情窦未开,并不懂得说个媳妇的实际用途和意义的情况下,依然心心念念想说到媳妇,不为有他,就是为了面子。

母亲被我质问住了,气愤地说:“养活你这么多年,想走就走,还不如喂头猪哩,养头猪养这么多年,还能卖不少钱哩。”

日暮时分,父亲收工回来了。母亲向他讲起四娘叫我给她当过继儿的事,又添油加醋说我拉着架子急等着去哩。父亲听后脸一沉,狠狠地瞪着我,用手往外一指,冲我吼道!“滚滚滚,赶紧滚!”“滚就滚。”我小声说。说过,我当真走了。母亲气恼地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看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连条狗都不如!”母亲先说我不如猪,这会又说我不如狗,概括起来讲,我是猪狗不如。当我快走到四娘家时,母亲撵了过来,大声呼喊道:“你给我死回来,我养你十二年半,一年一千块钱,那五百不要了,你给我一万二千块钱的抚养费,随你上哪去,你想给谁当过继儿过继孙,没人拦你!”父母不同意我给四娘当过继儿,此事只得作罢。一想到四娘家的馍和面条,我吃不着了;小花也成不了我媳妇了,我在心里恨死了父母。因而,天天在家闹情绪。

两天后的一个深夜,我睡在床上听见父母一声声叹息着。母亲说:“家里剩的红芋面不到二十斤了,就是挖些野菜配着,也只能撑三四天,这点面吃完,你说咋弄吧?”父亲沉吟良久,说:“到时再想办法吧。”“能有啥办法想?”母亲说,“买粮食没钱,借粮食又借不着,我看只有拿棍要饭这条路了。”父亲长叹一声说:“你别长两次疮,哪能落到这一步······”母亲恼了:“我想长疮?!受罪没受死。你咋不说叫你那个老不死的娘祸害的!”过了许久,许久,父亲一下坐了起来,发着狠说:“有了,实在没办法把娘这口棺材卖掉买粮食吃!”母亲担忧地说:“大影奶是个熟透的瓜,她指不定哪天说不行就不行了,你把棺材卖了,钱花完了,到时再买口好的,你还得多掏钱,又没有钱掏,你说咋弄吧?你老二老三能愿意吗?父亲无奈地说:“过一天讲一天吧,一家人总要吃饭呀。”

年前俺奶突发疾病,医生都说不行了,叫赶快准备后事吧。父亲兄弟三人急忙给俺奶买回装老衣裳,又兑了一百七十块钱从生产队木匠铺买回了,剩下的唯一一口柳木薄皮棺材。这口棺材料还小,还一身的虫眼,因急等着用,也顾不上那么多讲究了。可谁知,俺奶大病一场,历经月余,竟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了,身体渐渐好了起来。棺材自然暂时用不上了。这时有队干部对二叔说:“你和你老三都是城里工作人员,让老娘百年后睡这样的寿材,惹人谈笑,丢面子。”二叔随口说:“那行,遇到有人买,把这口买掉,再买口好的。”父亲正是抓住二叔这句话,才敢拿定主意要卖俺奶的棺材,以解燃眉之急。

士改时,俺奶分得三间大瓦屋。好像是五六年吧,二叔为了高升,带头响应政府号召,让在城里服装厂的二婶子下放回老家。这样,二婶就和俺奶住在了老堂屋里。六九年,俺全家下放回来后,便在老堂屋的西南角盖了三间土坯房。因为怕病愈后的俺奶看见三个儿子竟然给她买了一口这么孬的棺材,会寒心、会生气,因此,这口棺材就停放在了俺院里,这也给父亲卖俺奶棺材创造了便利。

拿定了卖棺材的主意后,天一亮,父亲便匆匆忙忙,直奔木匠铺组长徐木匠家而去。父亲向徐木匠说明了来意,最后特别强调:家里要断顿了,急等着用钱买粮食吃,请他帮帮忙,尽快把棺材卖掉。徐木匠不客气地说:你再急等着用钱也不行,卖棺材不像卖其他东西,不遇到死人了,谁买棺材呢?”父亲无计施,在家等呗。

一晃两天过去了,没人来买棺材,而家中的红芋面不足十斤了,两天后,真要断顿了。这天晌午,俺奶拄着拐棍,一步三喘,哼哼着,颤颤巍巍来到俺家,关切地问我母亲:“家里没啥吃,找着钱买吗?”“找着啦!”母亲没好腔地说。“在哪找的?”俺奶又问。“卖小孩!”母亲赌气说。母亲说的虽是气话,如果政府真准许人口买卖的话,我家从下乡到回城的这十来年间,一遇到走投无路时就卖小孩,我想俺家有十个小孩恐怕都不够卖的。俺奶被我母亲日冲的不言语了。稍停片刻,俺奶低声下气地对我说:“你用小铁桶上井里给我拎桶水可好?”“不好!”我大声说。俺二叔三叔家的小孩都是俺奶看大的;我住在城里,是俺姥把我带大的。因此,我对俺奶没啥亲情。俺奶并不因我的拒绝而生气,继续慈祥地笑着叫我给她拎水。我火了,咋唬道:“我从小,天下大雨时,我栽倒在泥巴窝里,你都不拉我;我烧你一个红芋吃,你也不舍得······”我看俺奶被我气得面色苍白,两手乱哆嗦,上气不接下气。过了好一会,俺奶才气恼地大声问道:“这事你听谁说哩?!”“我听俺妈说哩!”我理直气壮地说。俺奶被我气走了。母亲看到俺奶摇摇晃晃的背影,吩咐我:“去给她拎水吧,她那么大年纪了,还能活几天。”

俺奶和二婶子共用一个厨房,我把水拎进厨房,一眼看见二婶锅台上有一碗剩面条,当即就馋得我直流口水。说实话,俺家有两个多月都没吃过面条了。恰巧二婶家没人,俺奶在前院和人说话没回来,又饿又馋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碗,狼吞虎咽,几口便把一碗面条吃了个精光。二婶的面条真好吃,我感觉比现在的肉还好吃。只可惜,仅此一碗,若有六碗,我也能一吃而净。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做贼。没办法,饥寒起盗心呀!后来,在一本书上看过一句话,说一个人从小偷针,长大了便会偷金。狗屁!按照这个推理,我长大后岂不成了江洋大盗,即便不被政府枪毙,起码也在大牢里蹲着呢!不是吹,成人后的我,连人家的一棵白菜一棵葱也没摸过。

我从二婶厨房回来后,不大一会光景,二婶便发现那一碗面条没有了,她断定是前院小二家的大花狗偷吃的。傍晚时分,大花狗溜达到二婶家时,二婶和小福手持木棍,把大花狗打得惨叫连连。有人干了坏事会嫁祸于人,我则嫁祸于狗。不论何时,每每想起此事时,总感觉对不住那条因我而惨遭痛打的大花狗。

不知不觉,又一天过去了。此时家里还有四五斤红芋面了,眼看就要揭不开锅了。父母成天唉声叹气,坐卧不安,焦愁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就在父母以为真要拿棍要饭时,天无绝人之路。这天天快擦黑时,徐木匠风风火火地来到俺家。父母一见,顿时来了精神。正如所猜,徐木匠开口就说:“炎坊庄喝药死了一个新媳妇,明天早晨来买棺材,我叫他们来买你家的。”这下可把父母高兴坏了。徐木匠又说:“你们点着灯,我看木头还值啥数。”母亲端灯,父亲掀去盖棺材的柴禾。徐木匠仔细察看一番后说:“这棺材真不出眼,卖不上价,照本抄,人家都难要。”父母的脸色一下凝重起来。徐木匠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说:“要不那样,你家买盒黑漆,用豆面把棺材上的虫眼糊住,然后再刷一遍漆,我给你作价二百一十块钱,看人家可要。要干连夜干好,明天天一亮,我就领人来。”

说干就干。父亲上队里木匠铺借来一小桶黑漆,母亲向西院小兰家借来两碗豆面。从天擦黑,我们就开始倒饬棺材。妹妹端灯,我和母亲用豆面糊子糊棺材上的虫眼,父亲刷漆。从徐木匠口中得知炎坊庄死的那个新媳妇今年才十九岁,结婚不到七个月。因借了五十斤麦给娘家人,从而引发了与婆家人的吵闹。新媳妇一气之下偷喝了棉花药,等家人发现时,身子已凉了。想到这小媳妇也是一个可怜人,我在糊虫眼时,忍不住对母亲说:“妈,那个新媳妇死得怪可怜哩,咱还哄人家的钱,这不好吧······”母亲眼一瞪,打断我的话,训斥道:“你是住着寒窑,耍着相府的牌子。棺材能多卖三十块钱,快够买三百斤红芋片子,够咱一家人一个月的口粮,我看你还是饿得轻。”当着父亲的面,我不敢吱声了。我原以为父亲也会责骂我,甚至会给我一脚,可出乎意料的是父亲始终沉默着。一家四口人挑灯夜战至下半夜,总算把棺材粉饰一新。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棺材则要漆装。刷过漆的棺材乌黑发亮,气魄、高端,与白茬棺材比起来,真有玉石之别。

天明后,徐木匠领着炎坊庄四个人来买棺材,人家一眼就相中了。徐木匠说价二百一,人家没还价,

一把齐付清了钱数。父母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可我心里总有些许歉疚,感觉对不起那个死去的新媳妇姐姐。

庄上一些社员,听说俺们家要买粮食,纷纷上门问俺家可买小麦、豆子和红芹子。母亲说麦和豆子贵吃不起,只买红芹子。买啥有啥,几个社员当即回家或挑或拉,一顿饭功夫,我们家在家不动就收购了一千三百斤红芋片子,四个月的口粮一次性解决了。母亲感慨道:“啥好?钱好!”

俺家终于可以吃上饱饭了,正是那个新媳妇的死,换来了我们一家的生机。从某种意义讲,那个死去的新媳妇正是俺家的救命恩人。悲呼,哀呼!一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此事仍令我难以释怀······

买了一百五十多块钱的口粮,又装了二斤豆油,又还了十五块钱的漆钱,卖棺材的钱仅剩下四十块了。居安思危。父母意识到了危机,万一老娘哪天不行了,你把她的棺材卖了,钱也花光了,到时还得买口好的,里翻外翻,不知道要得多少钱往上贴呢?可上哪还有钱贴。

在提心吊胆中过了两三个月,临近午收时,怕处有鬼,俺奶突然一下又病倒了。这次病情特别严重,躺在床上茶水不进,昏迷不醒。庄上上年纪的人来看时,说俺奶额头上的纹已开了,就最近三几天的阳寿了。俺三个姑又开始日夜守护在俺奶身边。俺大姑发话了:“闺女走娘家不能带着锅碗瓢盆,不能背着米面油盐吧?俺姊妹仨住在他二妗子家,不能专吃她一家哩,你们弟兄仨兑钱买米面油给俺吃。”是呀,大理摆在那哩,不兑也得兑,孬不掉。没办法,父亲把卖棺材剩下的四十块钱又拿出来二十。我们一家人一连几个月只吃红芋面馍喝红芋面稀饭,现在却要拿出钱来买大米面供三个姑和二婶一家人吃,尖薄话父亲说不出口,母亲则在家比鸡骂狗骂婆姐和二弟媳。有长舌妇把母亲骂人的话学说给三个老姑娘和二婶听,于是母亲成了“臭老鼠”,把她们都得罪了。俺奶已奄奄一息,三个闺女三个儿在一块酌议后,叫父亲立刻到生产队木匠铺把棺材买回来。木匠铺现存两口棺材。一口四百三,一口二百六。大姑年纪最长,在姐弟几人中,说话最有份量。大姑说:“娘把咱六个操出来,一辈子不容易,娘走后,就得让娘睡个好寿材,把队里那口四百三的棺材要了。”二叔三叔当即表态同意,可我父亲此刻却是面无血色,心乱如麻。父亲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四百三除掉卖那口棺材的一百七,弟兄三人还要兑出二百六十块钱,每家得拿出八十七块钱。而我们家这次共计要一下往外掏二百五十七块钱。此时,俺家里就剩二十块钱了。说实话,当初卖俺奶的棺材买粮食吃,就是饮鸩止渴,好了,现在自食其果吧。二叔三叔把他们应兑的棺材钱交给父亲,二叔发话了:“娘就这两天的事了,小福大爹,你拿着俺两家的钱,把娘的棺材今天就买回来,请人上遍漆;另外,家里这几天人来客去不断,咱三家每家再兑二百块钱,把米和干菜买回来,省得到时手忙脚乱来不及,鱼和肉到时再买。”真是晴天霹雳,雪上加霜。父亲愣怔了半晌对二叔三叔说:“你们两家兑的棺材钱还退给你们,我再拿二十块钱出来,算我兑办事的钱了,娘的棺材钱全由我一家负责。”两个叔“嗯”了一声。

一天半的时间过去了,二叔按排人把棺材漆买回来了,漆棺材的师傅也请来了,可父亲却没有把棺材买回来。大姑和二叔发怒了,把大桌子拍得“啪啪”响,冲父亲大发雷霆:“你自作主张把娘的棺材卖了,钱叫你花完了,油锅里钱你都敢捞出来花!不管你想啥办法,明天一定得把娘的棺材拉回来!”三叔和小姑也埋怨父亲不该把娘的棺材卖了,钱也花光了。平日里,父亲在家说一不二,动辄打这个打那个,此刻却被大姐和二弟熊得一声不敢吭,看面相得哭得哭的。

就在这当儿,担任大队团支部书记的下放学生张金龙,手拿一块写着“历史反革命分子”的硬纸片子,领着几个年轻人来到二叔家找父亲。原来时值农闲,大队两委组织全大队社员学习大寨,战天斗地,开挖一条贯穿大队全境的黄沟,为鼓足社员们的干劲,提高劳动积极性,大队领导决定召开工地现场批斗大会。父亲是批斗对象之一。父亲接过牌子,张金龙疾言厉色地命令父亲跟他走。父亲不敢不去,在场的众亲戚都觉难堪、丢人。

近晌时分,父亲带着一脸的憔悴和一身的疲惫回来了。二叔阴沉着脸,冷冷地对父亲说:“霸王还知乌江自刎。”当时我不理解这话的意思,后来上了中学方知,原来二叔是叫父亲效仿项羽自杀呢!也难怪,正是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二叔虽在县里工作多年,却一直未走进党的大门,成为庄上人的笑柄。

父亲听了二叔的话,立马蹲下身去,双手掩面,放声痛哭。父亲哭着说:“当初报考黄埔军校的目的不也是想着报效国家,报效民族吗······”从我记事起,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孩子般的掩面恸泣。尽管父亲打过我无数次,我在心里痛恨他,可这一刻看到父亲痛哭不止,我也情不自禁地泪流满脸,第一次感到父亲是那样可怜无助和艰难。唉,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父亲和二叔也都不在了,可有时回想起这一幕总难免泪眼汪汪,悲从中来。

毕竟是一母同胞,叔叔和姑姑们被父亲哭的都沉默不语,脸上的怒容不见了。二叔和大姑终于开口了:“还哭个啥,赶紧把娘的棺材拉回来吧!”他们明知父亲没一分钱,依然苦苦相逼。父亲像只晕头鸭子,头垂脚轻地找到徐木匠,说出想赊一口棺材的来意。徐木匠说:“队里规定,现钱买现货,从不赊账。”父亲恳请他帮个忙,徐木匠说他不当家,叫找会计。父亲只得慌忙又拐到会计家,如此一说。会计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行,队里有制度,任何人不赊账。再说啦,你家里啥指望都没有,我行好把棺材赊给你,驴年马月有钱还?到时木工买树问我要钱,我屙钱去?木工们抱怨我,队长也熊我呀!”父亲向会计哀求许久,会计仍然不同意开购棺材发票。最后,会计推辞道:“你去找队长吧,只要队长同意赊给你,我没意见。”

父亲面如死灰地从会计家走出来,又忧心如焚,踉踉跄跄地赶向队长家。天已正晌,队长刚从黄沟工地上回来,正在家中吃饭。父亲远远地就和队长打招呼。突然,队长家那条刚产仔不久的大黑老母狗,一声不响地从父亲背后进行偷袭,径直窜了上来,对着父亲的腿,张开大口,狠狠咬了下去。父亲一声惊呼。父亲由于不分昼夜地看护俺奶,加之生活差及心情郁闷,根本无力抵抗极其凶恶的护窝子的老母狗疯狂撕咬,父亲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老母狗就势又扑上来,一口口在父亲腿上狠命地咬着。此时是穿单衣的季节,所以父亲的两腿被狗咬的伤势特别严重。等队长家人前来把狗驱赶跑时,父亲腿上早已血肉模糊,血流如注,惨不忍睹。队长一家人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急忙烧了一把筷子灰按在父亲腿上的伤口处。队长数了一下,父亲的腿竟被老母狗咬出深浅不一,共八九个血窟窿。随后,队长老伴又和了一碗好面糊子,扒在父亲腿伤处。处理过伤口,不等父亲开口,队长便问父亲找他有啥事。父亲吞吞吐吐地讲出赊棺材的事。人心都是肉长的。队长一定是看在父亲被他家老母狗咬得那么惨的份上,当即答应了父亲的请求。队长家喂有老母猪,随后队长说他家小猪麦罢出圈,到时赊两头小猪给俺家拉拉着喂,喂到年卖了才给棺材钱。就这样,父亲以被队长家老母狗咬成重伤的代价,赊回了棺材。队长也够意思,看到父亲走路一瘸一拐,随即按排五六个社员,把那口四百三的棺材送到二叔家。队长指示徐木匠把棺材钱人情一些。徐木匠说:“少拿三十吧,算四百。棺材值多少钱,人说了算,棺材又不会说话。”

棺材运回来的第二天下午,刚漆好,俺奶便永久地“住”了进去。——这就是我们家那年春上所经历的事,现在回想起来仍细思极恐,如果再拐回头过那样的日子,真是没有勇气和决心能过下去了。

抚今追昔,发自肺腑地讲,还是当今好,当今的春天是真正好!邢克铭/文)

附故事评论:

《两口棺木的故事》是一部极具现实主义力度的乡土叙事作品,以"棺材"为线索,通过孩童视角展现特殊年代里一个农村家庭的生存挣扎。作品在艺术表现和社会内涵上均有深刻之处,值得深入探讨:

一、叙事结构的双重隐喻**

1. 棺材作为核心意象,既是死亡的具象化载体,更成为衡量人性的标尺。第一口棺材的买卖折射出饥荒年代的生存伦理(用死者换生者的口粮),第二口棺材的赊欠则暴露出亲情关系的异化(兄弟妯娌间的算计远超丧亲之痛)。

2. 春天在文本中形成双重反讽:表层是文学传统中万物复苏的季节,深层却是"青黄不接"的人间炼狱。这种时空错位的叙事策略,强化了历史记忆的荒诞性。

二、人物塑造的典型性**

1. 母亲形象充满生存智慧与伦理困境:她精打细算维系家庭(用豆面糊棺材虫眼),却又在饥饿压迫下默许孩子偷面(面条事件),更在孝道与生存间艰难取舍(对婆婆又恨又怜的复杂心理)。

2. 父亲从家庭暴君到无力者的转变极具悲剧色彩:黄埔军校背景暗示的历史创伤(批斗场景),被狗撕咬的荒诞遭遇,最终在棺材债务前崩溃痛哭,完整呈现了一个被时代碾碎的男性形象。

三、乡土书写的突破性

1. 突破传统田园牧歌式的乡村书写,真实再现集体化时期农村的生存图景:工分制度下的劳动异化(抬粪场景)、食物短缺催生的人性畸变(孩子过继的闹剧)、政治运动对亲情的撕裂(批斗会插曲)。

2. 民间话语的娴熟运用:如"猪狗不如"的粗鄙比喻、"住着寒窑耍相府牌子"的俗谚,使叙事充满泥土气息。而"历史反革命分子"的纸牌与棺材的并置,构成对特殊年代最尖锐的隐喻。

四、伦理思考的现代性**

作品通过两个死亡事件(自杀新娘与祖母)的处理方式,提出深刻质问:当生存成为第一要义时,传统伦理(孝道、邻里互助)该如何自处?文中母亲"卖棺材钱快够三百斤红芋片子"的算计,与父亲对赊棺的恐惧形成道德张力,这种困境书写至今仍具现实意义。

五、艺术表现的瑕疵

1. 儿童视角的摇摆:部分段落(如对二叔话语的理解)突然转入成人思维,造成叙事视角的混乱。

2. 象征符号的过度集中:棺材、饿狗、批斗牌等意象密集出现,稍显刻意。若能对"小花"等次要意象深入挖掘,或可增强文本的层次感。

这部作品的价值不仅在于记录历史苦难,更在于揭示了中国农民在制度性贫困中的生存策略。那些在饥饿与政治夹缝中扭曲的亲情关系,那些为活命不得不做的道德妥协,共同构成了对特定年代的无声控诉。结尾"当今的春天是真正好"的感叹,恰似《活着》结尾福贵买牛的情节,在对比中彰显出历史的进步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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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08-08 15:03:29  所属分类: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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